第八十三章 心防 (第2/2页)
不同于此前隐忍的无声饮泣,更不同于愤恨的咬牙切齿,这一次她真的把所有的委屈和痛楚都发泄了出来。哭喊声穿透门窗,在墨蓝色的夜里格外惊心。
谢无猗慢慢舒了口气,这个人她救回来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满脸泪痕的桑子鱼从谢无猗怀里脱出,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“民女放肆了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
谢无猗重新洗了手帕,去替桑子鱼拭泪。她动作很轻,似是随口问道:“你刚才说二狼山的山匪和官府有关?”
虽然桑子鱼心绪渐缓,但谢无猗不确定她听到关庆元的名字会不会再次受激,因此只含糊过去。桑子鱼想了想,轻声回答:“二狼山王妃见过,那里地势险要,几百个山匪盘踞其中很多年了。我爹和曹县令都曾试图组织剿匪,但王妃也知道共同签发军令的规矩,关……”
她吞了几次口水,才继续艰难地道:“关庆元掌握着合州军,轻易不出动。”
谢无猗已经这么耐心地开解她了,桑子鱼也得试着,学着面对那些晦暗的噩梦。
“二狼山匪首魏娘子据说是个风韵犹存的寡妇,她大概给了关庆元不少好处,因此这些年的剿匪基本就是表面功夫。”桑子鱼红透了脸,眼中那分清清浅浅的水色却是越来越透亮,“有一次……之后,关庆元醉意未消,还夸口说他有的是进账,二狼山就是他的私库,民女猜他和魏娘子是以剿匪的名义分赃……”
私库。
谢无猗眉头一蹙,桑子鱼为回报她的善意对她卸下心防,这一通话里倒真透露出不少二狼山的底细。
如果关庆元和魏娘子勾结,那她对税粮去向的猜测就又确定了三分。
“合州人都知道魏娘子这事吗?”
桑子鱼摇摇头,“其实民女一直有些奇怪,魏娘子和一般的山匪不同,从不惊扰百姓,因此合州百姓对他们倒是无所谓,双方划清界限互不干涉就好。要不是关庆元无意中透露,民女连魏娘子这个名字都不知道。”
这就有意思了。
谢无猗若有所思地转动手腕,魏娘子占山为王,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生存。他既不偷不抢,手下数百人拿什么养活,做什么营生?
人总有生老病死,这么大规模的山匪窝居然到现在还没有消亡?
谢无猗心底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,手指略动了一动,“关庆元经常募兵吗?”
“王妃怎么知道?”桑子鱼面上划过一丝讶异,但很快她就把这点惊诧咽回腹中。谢无猗是燕王妃,她想查什么事情自然不会有阻碍。
呵,先剿匪,再募兵,如此往复,山匪不就不衰不灭了吗。
“啊,没什么。”谢无猗晃了晃脑袋,转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,“子鱼,你平时最喜欢做什么,抚琴吗?”
“医术。”桑子鱼脱口道。
医术?谢无猗颇为意外,但一想到早上她为受伤的晚三秋包扎伤口那熟练的手法,这个回答也在情理之中。
“那你为什么不去拜师呢?”
桑子鱼瞪大眼睛,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她还可以走出家门去学医。谢无猗看出她的心思,反问道:“为什么不可以?我的朋友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?”她指指自己的身体,“如果我要你行刺,但不能把我捅死,你该从哪里下手?”
谢无猗深知要救桑子鱼不能光靠开解,得让她找一件喜欢的事做,一点点脱离往日的阴霾。
桑子鱼也没想到谢无猗会这么问自己,她颤巍巍地伸出手,在谢无猗敞开的怀抱上指了几个位置。谢无猗满意地点点头,“你看,这不是做得很好吗?”
这一刻,桑子鱼终于懂得了什么叫豁然开朗,什么叫柳暗花明。
原来那田田莲叶下面真的藏着另一个世界,一个光怪陆离又无人涉足的新天地。
桑子鱼的眼中渐次有了光,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。谢无猗安慰她躺下,这才退出房间,让春泥好好照看她。
夜色浸透衣衫,萧惟一直等在外面,肩头已落了霜。他见谢无猗出来,一言不发地把抱在怀中的披风搭在她肩上,然后像她刚刚对桑子鱼那样,轻柔地抚上她的额头,眼底尽是寂寥。
谢无猗眼睛一酸,她想她明白萧惟的意思。
她在桑子鱼面前慷慨陈词,揭的都是自己的伤疤。稍微亲近的人都羡慕她有一身好本事,赞叹她在机关中镇定若许,在敌阵中蹈锋饮血,只有萧惟会心疼她,会难受在她独自经历痛苦的时候没能陪在她身边。
一次又一次,花飞渡教她坚强,萧惟放任她软弱。
谢无猗想,也许她该对他笑,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可她张着嘴,半个字都说不出来。萧惟也不强求,骨节分明的手自谢无猗的额头落到腕边,十分专注地,笃定地牵住她的手。
手指被拢住的同时,谢无猗的心再次跟着抖了一下。萧惟的手永远是那么暖,暖到能灼痛她的皮肤。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要拉她回去。
萧惟的步子大,谢无猗满腹心事难以跟上。萧惟没有回头,却很自然地放慢脚步,渐渐和谢无猗齐平。
他们在月色与烛火交界的那条线上,一步一步地走,全然不顾身后的斜影。
世界静止,又在转瞬间搅动成千千万万片。
直到进了房间,萧惟和谢无猗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。
折腾一夜,两人俱已疲惫不堪。但时间不等人,他们不敢轻易睡下,生怕脑袋一挨枕头就醒不过来,误了大事。
萧惟坐在桌边,一杯杯往肚子里灌茶水,想让自己清醒一点。谢无猗在他对面坐了一阵,忽然低声道:
“殿下,要不我帮你纳个侧妃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