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因缘之:有 (第2/2页)
他爹听了这话,看看他,点了点头:“也是,恁么的,晚上我回了他。”磕磕烟袋,起身准备干活去。
“等等,。”
他凝了一凝,下定决心般扬起脸來:“爹,这是义业,你回他,说我去。”
各家出人,把村东头的大祠堂收拾得干干净净,摆了桌椅,三牲五礼的堆了个全科,各家长拥着孩子等在祠堂门口等着。
他來了,换上了一身儒衣,头上扎了四方平定巾,一如当年众乡亲送他去赶考时的模样。
人们拥护上來,呵呵地笑着,给他介绍自己家的孩子,这个是大胖,那个是二牛,开始他还有些拘谨,慢慢的受大家感染,也笑开了,就带学生们祭了孔子,按个头大小排了座位,从此,孩子们便有地方念书了,他也渐渐开朗,回家也有了笑声,娘的脚跟也不疼了。
这天老婆吴氏给他送中饭,走到祠堂外面,读书声沒止,便沒往里闯,在外头树荫底下听着,丈夫在里头读一句,讲几句,气度从容,声音和厚,倒是挺像个先生的样子,这让她想起自己当初嫁过來时的情形:洞房花烛了,他满屋子乱转,还不往近了靠,后來坐桌边不动了,眼瞅半夜,自己坐得屁股疼,忍不住揭开盖头瞄一眼,这倒好,他拿本书在那对灯瞧着,好像打里头还能翻出位古人來替他行这周公之礼,恨得自己脚一甩就把鞋飞出去,正拍在他脸上,想到这儿,她扑哧儿地笑了。
正这时,祠堂里闹开了,似乎是村长的儿子三胖饿了,磨着要提前回家,他一闹,其它孩子也跟着起哄,丈夫把书本拍在桌上要他规矩,三胖越压越厉害,反大闹起來,丈夫就要打他手板,三胖喊道:“你敢,瞧你那窝囊样,还打人呢。”吴氏心想这野孩子们就怕混熟,一熟了还真管不住,忙到门边往里探看,就见屋中脚步蹬蹬大乱,桌子椅子碰得山响,丈夫手拿戒尺追着三胖要他站下,三胖似乎刚挨了一下,疼得呲牙咧嘴,把着桌子边儿跟他绕圈,拿手指着他,嘴里喊:“打我,你也配,你个罐养的王八,家里蹲,你爹怕你憋成疯子,上门磕头求我爹,哭成个花牛儿,又牛犊子拜四方地才请來各家出学生,你打我,打我你喝西北风,回家舔你老婆的臭脚去吧。”
戒尺叭嗒掉在地上,只见丈夫的背影直在那里,两个袖子不停颤抖,吴氏赶忙冲进來把手往桌上一拍:“三胖,你给我站下,我的脚怎么臭了,你怎么瞧见了,你怎么闻着了,小小的年纪,你这是调戏妇女,你好大的胆子,走,你不要回家吗,我跟着你回家,咱们找你爹、找你娘,评评这个理去。”
三胖被这一将,有点害怕了,闷闷地不吱声,其它孩子笑忒忒地抻脖张看,吴氏拿手一指:“都给我坐好,把桌椅摆齐刷的,看他干什么,他是要上县里打官司的人了,你们跟他学,也想让你妈给你们送牢饭吗。”其它学生一听,立刻挪桌靠椅,并腿夹手坐个溜直,她趁着愣劲儿过來抄住三胖的手:“走吧,找你爹去,咱们上县衙。”三胖哭了,屁股往后坐:“师娘……你别拉我,你别拉我,我不回家了,我不回家了……”
吴氏心中暗笑,但觉得还沒到位,想再绷一绷,却听身后脚步声响,丈夫奔了出去。
她忙问:“你上哪儿去。”追出來一看,丈夫出了村奔的是河的方向,心里立时慌了,深知文人这心眼小,这别再是要寻死去,也顾不得学生了,扭起步子來在后面紧追。
男人毕竟脚快,她追到河边的时候,丈夫已经不见了,河面水流挺快,看不出什么涟漪,她拢着手冲水面上喊:“相公,相公。”苦不会水,不敢下河捞,一帮孩子在后面追上來瞧见,相互对个眼神,都道:“糟了,先生已经投河了。”想到自己与这场人命有关,说不定要投入大牢,都哭起來。
正哭着,沿河下來一条小船,渔夫把篙撑住,上面有个官差,摇着手问:“喂,张齐张御史是住这个村么。”
吴氏正哭个不住,听这话忙止泪问道:“是啊,我是他夫人,你找他干嘛。”
官差掏出公文在手里摇着:“高阁老命人查翻旧案,清理冤情,发现张御史当初弹劾徐阶,不但无过,反而有功,如今朝廷下令,起复张御史官复原职,可能还有升赏呢。”
学生们一听,哭得更厉害了,纷纷都道:“你來迟了,先生刚跳河了。”
官差一愣,忙回头吩咐渔夫:“快捞,可能还有救。”
渔夫点头拿篙在河里戳,官差给了他一脚:“跳下去救啊,好人也被你戳死了。”
正闹着,就听岸边一声喊:“别捞了,我在这儿呢。”
大伙儿四下里撒摸,找不着人,还是吴氏眼尖,瞅见岸边大柳树下草坑里怯怯地伸出一只手來正摇着,她赶忙跑过來瞧,果然是丈夫蹲在草坑里,一只手挡脸,一只手在那摇晃,她又好气又好笑:“你在这儿猫着干什么,还不快出來。”张齐死活不动,看看实熬不过,捂了脸一转身往村里跑。
吴氏也不知他这是犯了哪路劲了,忙请官差到家坐,让孩子们各自回家吃饭。
回到家里,婆婆正在厢房檐下洗衣服,吴氏忙问丈夫哪去了,婆婆手里沒停,往后呶个嘴儿道:“回來就跑进这屋去了,一句话也沒说,有事吗。”吴氏就笑:“大喜,差爷且请到堂屋里坐,容我召唤公爹去。”不大功夫,张齐的老父亲也叫回來了,左邻右舍、孩子们的父母闻信儿也赶到了,齐声道贺,可是千呼万唤,张齐就是不出來,他爹皱起眉,他娘就捅儿媳妇:“别人不管用,你瞧瞧去。”
吴氏点头,走在前面,左邻右舍喜气洋洋地跟过來,都围在厢房门外或窗根鸦雀无声等着,压压茬茬站了一大堆,吴氏进了屋,一瞅丈夫在炕梢,面对墙角正蹲着呢,就埋怨说:“你这死人,又闹的什么别扭,这时候怎么能不出來和大伙儿打个招呼。”
张齐双手捂耳,头扎在裆里哭道:“你快出去吧,我还哪有脸见人哪。”
吴氏笑道:“你怎么沒脸了,现在正是你露脸的时候呢。”偏腿上炕,凑近來拍了拍他的背:“我知了,你是让个孩子骂你窝囊废,过不去,那有个什么,如今你官复原职了,谁还能再说别的,村长也來了,带了东西和两瓶酒,还要给你道喜呢。”
张齐哭道:“跟那有啥关系,跟那有啥关系。”
吴氏愣了:“那你这是为的啥。”
张齐:“你沒听三胖说的那话。”吴氏笑道:“听了,那能怎么的,说你是罐养的王八,你就是了,挺大个人,还跟孩子置气。”门外,众人都听见,村长脸上有些挂不住,狠狠瞪儿子,把手里的猪蹄和酒瓶虚抡起來,那意思:“回家打不死你。”只听屋中张齐道:“不是那话,是后面的,连他个孩子都知道了,村里还有谁不知道的,我还怎么见人哪……”
吴氏想了想:“后面,后面还有啥。”张齐道:“就是后面的嘛。”吴氏越发奇怪:“后面……倒底什么呀。”张齐火了,猛地回头吼起來:“就是我喜欢舔你脚的事嘛。”就在这时,他忽然发现门口挤着一堆脑袋,全是一个表情,村长在最前面,嘴巴张得开开的,眼睛瞪得大大的。
叭嗒一响,一对白白净净的猪蹄儿掉落在砖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