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因缘之:有 (第1/2页)
半山坡上,.
一条山道直通山下,隐约可见小小村落。
正是正晌午日头足的时候,山道下趔趔歪歪,走上一个人來。
这人穿着粗布衣,扎着粗布带儿,阳光晒眯了他的眼睛,也晒了他一脑门白毛儿汗,天儿这么热,他也不肯敞心露怀,领子还是掩得严严实实地。
他右胳膊挎个筐,小臂与提梁摩擦处特意垫了块布,走几步,猫腰,放下筐直直腰,松松腿,按着垫布揉揉胳膊,呲牙吸两口气,摇摇头,再把垫布换到左小臂,猫腰,把筐拎起挎上來,从村里到树林不过三里來路,他就换了四十來回手,搞得两小臂都红通通地,好像两根煮熟的狗虾螯。
进了林子,山道边有了荫凉,他撑着不在荫凉里走,走在太阳里,有老农扛着锄头从后面健步超过,认出他,又放慢了速度打招呼:“张御史。”
他听到身后有步音时就很尴尬,这会儿听人打招呼更觉心紧,忙哈腰说:“早就不是了,可别再这么叫。”老农:“是啊,这记性真不成了,好像回來挺长时间了罢,恁么的,怎么老沒看着你呢。”他陪笑,眼睛仍不敢正视这老农:“哦,总在家看书,也不怎么出屋。”老农:“啊,看书好,看书好,恁么的,干啥去。”他:“给我爹送饭去。”
老农:“啊,送饭好,送饭好,恁么的,你媳妇呢,怎么不让她送。”他:“也在山上,和我爹一块儿干活儿呢。”
“啊,一块儿干好,一块儿干好。”说完,老农撅着胡子,仰天叭嗒叭嗒嘴:“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。”一挥手:“哎,先走一步。”
看着老农蹭蹭地超过去,他咽了口唾沫,让唾沫把心压回去,猫腰,放筐,直腰,敲腿,抹了把汗,换垫布,把筐重新挎起來。
山道上下來一个小脚老太太,挎个空筐,大概是给干活人送饭刚回來,手里拉着个淌鼻涕的娃子,和老农走对头的时候打了个招呼,错过下來和他也笑着点了个头,一边往下走,一边抻顿那孩子:“就知道往荫凉地儿钻,瞅瞅人家,男子汉,大丈夫,走路就得走中间,懂吗,学着点儿。”
他听了,感觉浑身热乎乎地,倒不觉得热了,走几步,只听那孩子跟老太太说:“奶奶,中间晒得慌。”
老太太:“人间正道是沧桑,沧桑当然晒得慌。”隔了一隔,孩子的声音:“咱不沧桑了。”他回头,看见孩子仰头拉着奶奶的手,俩人溜着边儿,正往树荫里走,老太太抻顿着孩子:“别着急,以后有的你沧。”
爬了半日山,终于來到自家的林区,林子不小,这会儿树上都挂了青果,道边捡平整地儿搭着一间小木屋,作为日常看林之用,山里人迹罕至,偶尔有那么两声鸟叫,看起來静悄悄地。
他把筐褪到手里拎着往前走,就听木屋里“哟”地一声,是自己老婆吴氏的声音:“爹,爹,不成不成,疼。”他直了一下,只听屋里又传來爹的声音:“忍忍,有啥大不了的。”他老婆:“不行不行。”屋里好像有什么器物被拨倒了,他爹:“來吧,你咬咬牙,我就弄出來了。”
他在外头听着,刹那间好像冷水泼头一般,全身的汗滋喽一声全吸进毛孔里去了,扔了筐紧跑两步一推门:“爹。”
木门“咣当”打开,只见他老婆吴氏手扒桌沿歪在椅上,他爹蹲在地上,手里托着他老婆的白脚丫,吴氏的嘴张得有点歪,眼瞪老大,他爹在脖子回扭的同时也僵着动作正瞧他,地上扔着只打了卷儿的白布袜,上面血迹斑斑,旁边扔着一把盖子摔飞的破铁壶,大概是刚才动作剧烈时,被拨落在地上的。
吴氏一见是他,忙招呼道:“哎呀,你來了,爹弄得太疼,你快点的。”
他:“爹,这是咋了。”
他爹:“山上还能有啥事,來吧。”说着站起身,把手里的针递给他:“你这眼睛好使,替她挑吧。”
他蹲下一看,老婆那红嫩嫩的脚底板儿上有几根木刺儿,其中两根较细,已经断在了肉皮里,他顿时心疼起來:“爹,这是怎么扎的,你咋不好好看着她呢。”吴氏嗔了他一眼,小声地:“是我不小心,这能怪爹么。”
他爹蹲到一边,拔下烟袋锅子装着烟:“今儿怎么是你來了,你娘呢。”
他:“娘脚后跟疼,我弄酒给她揉半天,沒大缓,我就出來了。”
他爹:“饭呢。”
他:“外头呢。”
他爹“嗯”了一声,起身出门,看见筐歪歪在地上,馒头掉出來两个,便猫腰捡起來,拍拍土,找荫凉地方蹲下,就着烟吃。
他听着步音,虚站起來顺窗子瞄,见爹挺远,便又蹲回來挑刺,一边挑着,一边又忍不住笑起來,吴氏后仰些审视般瞧着他:“又不是好笑儿,寻思啥呢。”他扬起脸儿,有些不好意思:“我听你们在屋里,还以为……嘿,嘿……”扎下头去。
吴氏听了,忽然会意,脚丫一歪,“啪”地给他來了个小嘴巴,嗔他:“脏心烂肺,整天在家里窝着,也不往好处想我。”待看他冤掰掰又美不滋儿地瞄自己的小样儿,“扑哧儿”又笑了,媚媚地道:“这倒给我提了个醒儿,对嘛,爷们儿不争气,我也该想想后道儿了,肥水不流外人田,恁么着,也不算对不起你。”
他虽知这是玩笑,心里却也毛毛的,忙道:“别瞎说,看晚上我怎么收拾你。”吴氏往椅背上一靠,手背儿支着腮帮儿,笑道:“晚上再说晚上的,有这下半晌儿我也够了。”说着,白白的脚趾头在他手里捻动起來。
他捏着老婆白腻腻的小脚,看着她笑弯的眼睛,胸口突突地跳,他爹在外头喊:“还沒完呢。”他吓了一跳:“马上,马上。”
包扎完毕,架着老婆出了屋,到树荫下吃饭,吃了一会儿,他爹磕着烟袋锅子,又装上一锅烟,眼望树林:“也这么长时间了,我也想明白了,十儒九丐啊,爹这些年靠种桔子,也把你供出來了,如今提笔忘字,三字经都背不全了,不还是一样活着吗,为当个官,骨肉分离的,这有啥好。”
他听得有些乱套,心想爹这是岁数大了,怎么说读书人穷,后來又扯到当官上去了呢,这倒底哪句是重点啊,这何止是三字经的问題,连语言组织能力都退化了。
瞅他嚼着馒头不吱声,他爹点了火,叭地嘬出口烟,又道:“村里人实在,说说笑笑,沒坏心,你看那鸡鸭鹅的,上窝之前还得放一天的风呢,总搁窝里那个,就容易瘟。”
他听出了一点眉目,嚼馒头的动作慢了下來,有根小草棍飞到他头发上,老婆吴氏探身,拈指如雀,替他轻轻啄去。
他爹:“上午村长來过一趟,和我说,山下这几家尽顾着树,家里孩子满山疯跑,也不是个事,村头祠堂有地方,各家卖桔也有钱,各备束修,想烦你出來,给他们开个蒙,也知请你是屈了才了,但念在都是老邻老舍,想你也能顾着这水土的情份,又知你根底,不比外请的先生混时蒙事,再误了孩子一生,怕请不动,沒敢直接上门找你,找到我这來了,你看要是行呢,我就去给人家回一声。”
他明白,自从贬官回來,自己就怕见乡邻,躲在家里不敢见人,山上的活儿,自己一样拿不起,老婆倒沒什么说的,上山來帮爹干这干那,沒有过一句怨言,可自己哪对得起她呢,这么大人了,屋里一待两年,让爹妈养活,啥时候是个头呢,难道还能窝一辈子吗。
心里想着,嘴里这块馒头就硬成了石头似的,说什么也嚼不下去了,老婆吴氏见他脸色不好看,忙笑道:“亏他张得开这口,可不是大材小用,咱家又不缺那点子束修,孩子们野得什么似的,何苦惹那个淘气,爹,您老是不知京师的闹性,在家待了这两年,一阵阵想起來我还烦着呢,何况是他,让他清清静静地养养心可不是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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