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一十七章 乐公书会 (第2/2页)
窦书宁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在屏风后,朗声开口:“多谢诸位赏光,让荒废三年的乐公馆重焕生机。”
谢无猗向上看去,透过屏风她只能隐约辨认出窦书宁的身形。而且,尽管窦书宁已经尽力平稳声线,但受病痛折磨,她的中气比上次在平麟苑时还要弱,分明已有油尽灯枯之势。
病成这样还要组织书会,真是难为她了。
“所谓兼听则明,想必大家还记得嘉慧太子在世时,最喜辩论明理。”窦书宁轻咳两声,继续道,“前日整理嘉慧太子旧物时,偶然发现他留有一道尚未公开的辩题。陛下看过,也说近来嘉慧太子频频入梦,便允许乐公馆最后组织一次书会,全了嘉慧太子最后的心愿。”
听窦书宁的口风,这次书会真是她和萧豫商量着共同举办的?
这倒有些兄弟同心的意思在了。
窦书宁也是谨慎,萧豫已经登基,膝下又有嫡子萧弘,她便不再自称“本宫”,以免引来旁人的猜忌。
谢无猗仔细看了看参加书会的人,锡来跪坐在她侧后方,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出他们的身份。他不愧为玉蛟令中的翘楚,在场百余人的背景竟能一一记住,着实令人赞叹。
一圈人介绍完,谢无猗发觉除了卢云谏和窦文英两个宰相,朝中的重要官员只有裴士诚没有出席。离她不远的何茂良正垂着头发呆,显然对书会不感兴趣。
场面话说完,窦书宁命人将今日的辩题抬到屏风前。谢无猗定睛一看,展开的卷轴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:
水清无鱼。
“请诸位各抒己见,不必拘泥于身份。陛下恩宽,今日书会不以言论罪。”
在场的官员看到这个题目尚没什么反应,学子们早已窃窃私语起来,更有人直着身子四处张望,做好了一鸣惊人的准备。
一片低语中,谢无猗分辨出一声很轻的嗤笑。她皱眉看去,又是何茂良,这个人真是从头到脚都写着别扭,怪不得除了裴士诚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。
正想着,方才跃跃欲试的学子站起身,对着窦书宁躬身行礼。
“娘娘,学生泽阳蔡生,斗胆抛砖引玉。”得到窦书宁的许可后,蔡生才道,“《大戴礼记》有云:‘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徒。’学生以为凡事过犹不及,大道在惠,在中庸。便如为人处世……”
蔡生引经据典,一番发言引来了诸多同伴的赞同。在他的带动下,学子们纷纷放开手脚,也陆续有朝臣加入讨论。谢无猗没怎么读过书,弄不懂之乎者也,只能勉强听出众人的角度虽有差异,基本都是附和蔡生的。
只有一种观点不能叫辩论吧?
谢无猗暗自腹诽,忽见何茂良放下茶盏,清清嗓子道:“各位都这么想?”
见众人不语,何茂良抖抖衣摆,对蔡生笑道:“免贵姓何,觉得阁下一开始说的就不对。什么叫‘水至清则无鱼’,为什么会无鱼?如果没有吃鱼的鸟兽,没有碌碌行人,鱼还会在意水清水浊吗?”
蔡生一愣,他还从没听过这么古怪的话,“大人,学生只是引用古人经典,圣人所云——”
“圣人所云就一定对吗?”何茂良抱臂笑道,“说白了阁下盲目地相信圣人,相信飞鸟走兽的存在理所应当。在下则以为倘若没有这些外在的威胁,水自然是越清越好,清水也能有鱼。当然——如果所有人都愿意待在臭河沟里,那这些鱼根本不值得怜惜,不如杀了吃。”
谢无猗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,她没听错吧,何茂良在讲什么歪理?
果然,一个吏部的官员听不过去,反驳道:“何大人的话在下不敢苟同,池塘里有水藻,有虫蝇,这些也是鱼的食物,因此水根本不可能清。何大人提起飞鸟走兽,实有诡辩之嫌。”
大理寺的官员点头赞同,“如果水里真的别无他物,那鱼也无法生存,适当地留有余地才能保证大家安然无恙。”
何茂良闻言也不惧,以一人之力和众人唇枪舌战。谢无猗的眼皮却像坠了个秤砣,脑仁疼个没完。她有些后悔代替萧惟来乐公馆了,听这群读书人说话实在太累了。
比跟杀手斗一晚上法都累。
不多时,被围攻的何茂良败下阵来,他道了声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志”,之后便坐下不再说话。谢无猗见何茂良嘴唇翕动,分明在说:上善若水,你也配。
上善若水……
曹若水?
谢无猗心口猛然一跳,眼前的重重迷雾噼啪碎裂,铺天盖地地泼洒下来,令她在一瞬间想通了书会的意义。
萧豫根本就不是在完成萧爻的遗愿,他是借窦书宁的身份,来探明朝中对处置曹若水的口风的。
萧筠曾说曹若水身上有谜团,若朝臣都赞同“水清无鱼”,都想“留有余地”,就表明曹若水手中真的有拿捏满朝文武的利器,这才能让他们拧成一股绳,不惜冒着结党的风险为曹若水开脱。
如此一来,萧惟要杀曹若水就犯了众怒。
萧豫允许萧惟或谢无猗到场,就是想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个结果。
谢无猗半眯起眼睛,屏风后的那个瘦弱微屈的身影是窦书宁,是窦文英,还是萧豫身边的某个人?
顶着兄友弟恭的盔甲让别人出头,萧豫还真是清高。
谢无猗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神情郁郁的何茂良身上。这个朝臣眼中的异类,萧惟口中的“何犟牛”,竟是唯一一个敢不惧威胁剜去蠹虫的人。
他那句“臭河沟”无疑戳中了满堂衣冠的痛处,想来也是讽刺。
一切既已分明,谢无猗不想再浪费时间,便趁人不注意离开了乐公馆。
她憋了一肚子话,得尽快告诉萧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