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章 世界，汇聚于此 (第2/2页)
如今他看到了，那看起来只需要稍一用力就能划过的海峡，却成了阿尔戈号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天险。
伊阿宋呆呆地看着那撞击之巨岩，虽然他已经看了一夜，可却好像怎么也看不够。
伊阿宋有着通晓世俗、人情练达的智慧，他这样的人，一夜的思考时间，已经足够让他想清楚来龙去脉了。
对于伊阿宋而言，这趟夺取金羊毛的冒险，是要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，是他一生中的至高荣誉，是能够让他、他的子孙，哪怕过去千百年后，依旧能自豪的对后代讲述的经历！
看啊，这是我的曾祖父伊阿宋王，他也是阿尔戈号的船长，曾经带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英雄进行了充满着荣誉的金羊毛远征！
——伊阿宋正是有着这样的幻想，这样的野心。
他想要让后代的所有人都记得，在这个时代，有一个名叫伊阿宋的人，曾经聚集过全希腊的英雄，进行了远征！
但是，现在这个幻想破灭了。
伊阿宋摘下那被普罗庞戚斯的国王吕科斯所赠送的头盔，上面铭刻着一句话——送给载满荣誉的阿尔戈英雄。
“英雄吗……”
伊阿宋苦笑出声，他忍不住流出泪来，他无颜面对这个头盔，也无颜面对赠送给他头盔的吕科斯。
因为他曾经也有那么一瞬间，对波塞冬开出的条件动心，只要满足了波塞冬的要求，阿尔戈号就能继续前行……
伊阿宋不是没有这么想过。
只要这么一想，伊阿宋便觉得无地自容，难以面对把他们当成朋友的吕科斯国王。
伊阿宋重重的将这个象征着英雄，阿尔戈英雄的头盔丢在地上，他仰起头，愤怒的看向了天空，他知道，在厚重的云层后面，众神一定高高的站在那里，俯视着阿尔戈号的一切。
而后，伊阿宋拔出了自己的佩剑，他这个举动在一片死寂之中分外显眼，所有人都能听到‘铿锵’的一声拔剑声。
阿尔戈号的英雄们静静的望着这位船长，就连苏尔伦也没有打扰。
每个人都会做出自己的选择，如今苏尔伦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意志，接下来就看伊阿宋的了。
即便苏尔伦认为伊阿宋可能会做出倒行逆施的决定，但在他真的开口说出来之前，苏尔伦也不会打断他，这是对一个人最基本的尊重。
苏尔伦，即便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前，依旧能保持自己的风度。
但伊阿宋却没有下令，说出要攻击普罗庞戚斯的话。
他把剑对准了自己的脖子。
伊阿宋已经看出了端倪，在这次的事件之中，必然是由某位或者多位的神明，想要逼迫苏尔伦作出选择。
而他，伊阿宋，只不过是沦为了可怜的棋子，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。
伊阿宋已然明白了，对于众神而言，苏尔伦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，而他伊阿宋？
他伊阿宋的梦想，他的一切，他视作高若生命的荣誉……
在众神的眼中，只不过是一场小小的试炼，一个小小考验的附加题而已，无论苏尔伦做出什么样的决定，都是神明们所期待着、等待着的回答。
他伊阿宋的一切，都只是无足轻重的垫脚石。
他……
什么也做不到。
“不！”
伊阿宋双眸蕴满怒火，他从没有像这一刻那么清醒过！
“至少，还有一件事，我可以决定！”
面对众神对苏尔伦的逼迫，不惜以阿尔戈号作为筹码，逼迫苏尔伦做出决定的情况，而伊阿宋的选择，则是釜底抽薪！
那这次，便让我付出吧！
在这种情况下，伊阿宋能够做的，就是绝对不让这诡计得逞，即便舍弃生命，也绝对不会让那众神如愿！
既然那重要程度远胜于我生命的至高荣誉已然触不可及，那就让我来决定我最后能够支配的东西吧！
平心而论，伊阿宋并不讨厌苏尔伦，即便苏尔伦比他优秀、比他强大、比他高尚，但伊阿宋早就认清了自己就是个喜好美色与享受，重视荣誉和名声的烂人。
你苏尔伦再怎么高尚，我伊阿宋过我自己的小日子就是了。
可伊阿宋嘴上不说，心中却十分敬佩苏尔伦这样刻苦高洁，有着贯彻自我意志的行动力的英雄，他不想让自己的存在，成为阻碍苏尔伦的棋子。
一个烂人伊阿宋的梦想，怎么可以成为大英雄苏尔伦的阻碍？
去贯彻你自我的意志吧，苏尔伦！
无论如何，即便是神明的逼迫与考验，苏尔伦，你也一定可以坚守自己的底线，对吧？
既然是这样，那么我伊阿宋，便以这一腔热血，来破灭众神的阳谋吧！
只要作为阿尔戈号船长的伊阿宋死去，那么阿尔戈号便再也没有了继续前进的理由，苏尔伦便也不必再为这个众神降下的考验左右为难。
只要没有我，你可以选择不必回答，不必接受众神的刁难。
做一个自由的自己吧，苏尔伦！
“神明啊，若你想要以伊阿宋的一切作为棋子，还是仅仅只是作为玷污某个人荣耀和意志的污点……”
“我都不会让你如愿！”
说到这里，伊阿宋持剑的手用力的一抹，要让那属于英雄的炽烈和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的时候……
可是伊阿宋却在此时绝望的发现，他的全身突然再也无法动弹，明明剑峰距离自己的脖颈仅仅是毫厘之差，皮肉的汗毛已经能感知到青铜剑的寒芒，可是这微末的距离，却仿佛永远都无法跨越。
是神啊……
一定是神！
在神代，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，只有掌控天地的神明！
神所不应允的，那就绝对无法做到，这是必然的定数！
伊阿宋绝望的想到之前他视作荣誉的一件事——众神在注视着阿尔戈号。
是啊，众神一直都在注视着阿尔戈号，那么作为阿尔戈号的船长，他伊阿宋又怎么能忤逆神明的意志？
是的，这是众神对苏尔伦的考验，可是作为棋子，作为被当做考题，随意的丢掷出去的筹码，他又能做什么呢？
在神明的注视之下，在海王波塞冬的意志之下，他还能够做到什么？
他连自杀都做不到……
伊阿宋苦笑着呢喃着：“规诫众神……”
“苏尔伦……苏尔伦！”
“原来你竟然有着这样的理念吗？明明你那样的肩膀，背负着全体希腊人的命运，却不被所有的人类所理解，他们……不，我们是何等的愚昧啊！”
“您是对的，您才是对的啊！”
在生死都不能自主，一切都被神明的意志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这一刻，伊阿宋才算是有了切肤之痛，他终于理解了，苏尔伦的宏伟大愿，也终于知晓了苏尔伦的意志是何等的崇高！
就在理解了苏尔伦的同时，伊阿宋在直面真理的狂喜之余，也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痛苦——
若是，在神明的意志逼迫下，真的让自己的人生，成为那怀抱崇高理想，肩负着人类命运，开创黄金大世之人身上的污点，这是何等痛苦的事情？
自己的梦想，自己的一切，都是微不足道的啊！
如今伊阿宋已然泪流满面，他既激动又惶恐，心中既有着微弱如将熄火苗般的微小希望，又怀抱着身临其境的恐怖绝望。
伊阿宋希望苏尔伦不要管他，抬起手中的弓箭将自己的脖子射穿。
又希望苏尔伦能够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拯救他……
毕竟，就算只是一个烂人伊阿宋的梦想，那也是他这个烂人，倾尽所有也想要得到的东西啊！
可这样的事儿，忤逆神明的意志，也要做到的事儿，只要稍微想一想，就有一种大恐怖的压迫力，伊阿宋甚至不敢代入到苏尔伦的身份和立场去思考，他畏惧于那种沉浸式的体验，可能会将他的意志压垮。
伊阿宋只有止不住颤抖的嘴唇还能张开，但他也知道，如果他的口中说出了众神所不喜的话，那么这最后的权力也会被剥夺。
伊阿宋流着泪，望向苏尔伦以及其余的英雄，说道：“……若是早知如此，我宁可从未开始这趟旅行！”
苏尔伦，不要顾及我！
苏尔伦，杀了我吧！
苏尔伦，不要让这趟旅程结束！
苏尔伦……
伊阿宋有很多话想要说，但是他一个字都无法说出，众神都不会允许伊阿宋干扰苏尔伦的选择，那么他就无法开口说出苏尔伦相关的字眼。
而一直都在注视着伊阿宋，已然看到了伊阿宋眼底的绝望和恳求的苏尔伦，又会怎么做呢？
此时，不只是阿尔戈号的全体英雄，就连众神都开始感到好奇。
世界的目光聚焦于这一人，他一人对这个世界的侵染，就已经超越了这全体的希腊英雄。
苏尔伦轻轻扯出一抹微笑，如伊阿宋那般的绝望和颓丧，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苏尔伦的脸上。
“相比起那些勤劳本分的人们，赖以生存的家园，苦苦守护的家园，我们的阿尔戈号旅行，说到底，不过是对名誉和声望的追求。”
苏尔伦微笑着开口说道：“这两者之间，还有可比的余地吗？”
以苏尔伦的性格而论，这两者根本就没有任何可比性，根本就不需要思考，便能作出否决的决定吧？
因，人的生命无价！！！
不管是一个人，还是一千个人、一万个人，所有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的无价！！！
而所谓的阿尔戈英雄，不过是强盗一般的狂热地追求着自己偏执的梦，放纵着自己的欲望的狂徒罢了！
伊阿宋夜以继日的为阿尔戈英雄洗脑，让他们全都相信了阿尔戈号的远征，一定是会传扬千百年的神话大史诗，是会被全希腊所有的吟游诗人相传的大诗篇……
英雄们，就是这样——追求着低级的趣味和欲望，无法堪破名为名誉的毒药，将这些身外之物视作高于生命的蠢物！
于是苏尔伦拿出了弓，那由锻造之神采集了黄金与光辉所打造的神器——黄金至高天。
苏尔伦将弓拉入满月，黄金之光构成的箭矢出现在弓弦之上，对准了伊阿宋，对准了这个将夺取金羊毛的阿尔戈之旅视作高于自己的生命，即便自己死去，也不愿意让旅行就此终结的人。
目睹此景，无论是位于此地，正在见证神话大史诗的阿塔兰忒与阿尔戈英雄们……
还是那高高的站在云层之上，俯视着人间的神明们，阿波罗、阿尔忒弥斯全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，阿尔忒弥斯忍不住攥紧了阿波罗的手臂，那强大的力道即便是神明都感到些许疼痛……
神明们都在凝神观看着苏尔伦的抉择。
被神所钟爱的英雄啊，你要做出如何的选择？
在众神之中，却有一人与众不同。
那隐藏在阿尔戈英雄的人群之中，竟是已然来到现场观看的雅典娜，嘴角却扬起了从容不迫的微笑。
下一刻，箭矢，离开弓弦。
这一箭完美到无以复加，被月亮与狩猎的女神亲自教导，被称作仅次于银弓之王的无双箭术，这是足以和神明相媲美的神射，这是能够让诸多英雄的老师喀戎也自叹不如的箭术……
箭光如同流星，精确的击中了——
伊阿宋手中，已然对准脖颈的利刃。
那肌肤相贴，随时可以剥夺伊阿宋生命的青铜利刃，瞬间便脱手而出，可本以与肌肤相贴合的剑锋，却并未伤及伊阿宋半分。
如此神射，技近乎于道。
“伊阿宋，你太小看我苏尔伦了不是吗？”
苏尔伦平静的说道：“‘我们’可都是阿尔戈英雄，为什么你总是觉得我不会站在阿尔戈号这边？”
“不过——伊阿宋，你现在才像一个英雄，恭喜你，伊阿宋船长。”
“任何人的梦想都足够伟大，即便我们阿尔戈号追求的是名誉和声望的低级趣味，可是在这个无比美好的时代，所有人的愿望都应该得到满足！”
众神动容了。
是啊，这就是苏尔伦，永远都不会改变的苏尔伦。
他就是这样的人，完美的英雄，他会站在凡人的立场去斥责英雄的横行无忌，自然也会站在英雄的立场，去反抗神明的支配。
在与雅典娜的交流之时，雅典娜疑惑苏尔伦为何会站在普通人的角度去指责英雄，因她认为英雄已经做得足够好。
在苏尔伦做出回答之后，雅典娜便不可避免的被苏尔伦那过于完美的心灵意志所感染，也是如今唯一没有对苏尔伦的答案有过疑惑的神明。
是的啊，苏尔伦一定会这么回答的，这就是他。
以荣誉来引领社会，本身就需要对社会公民的道德有非常高的要求。
苏尔伦低垂眸光说道：“我的选择已经做出来了。”
他坚定的说道：“阿尔戈号继续远征，绝不停止！”
“但是——”
“海神波塞冬，我不同意你的条件！”
“我绝不会献祭任何一个人给你，平息你所谓的愤怒！”
“可是，没有波塞冬的支持，我们怎么才能度过那撞击之岩石！”伊阿宋瘫倒在地，语气担忧的说道：“没有海王大人的帮助，我们都会死在那里！”
“很简单，我来度不就是了！”说完，苏尔伦的气息终于不再掩饰，不朽的身躯蕴满了强大的力量。
苏尔伦高举双手，说道：“阿尔戈的英雄们啊，现在是我们在创造史诗，我们为何不试试呢，我们为何不去挑战那撞击之巨岩？”
苏尔伦高声说道：“难道仅仅是被人口口相传的天险，传说中无人可以度过的撞击之巨岩，就难倒所有的阿尔戈英雄了吗？”
“即便这是传说中的巨岩，可我们也会是传说中的阿尔戈英雄！”
面对菲纽斯发出的预言之时，伊阿宋和赫拉克勒斯全都在振奋人心，唯有苏尔伦一言不发。
而当真正的面对考验和抉择之时，赫拉克勒斯不见踪影，伊阿宋心灵破碎陷入绝望，苏尔伦却一如既往，这次才算是轮到他站出来，扛住人心的大旗。
面对神明的考验，苏尔伦既没有迎合神明，真的献祭普罗庞戚斯岛，也没有选择任由伊阿宋自杀，让外人帮助他做出结束冒险之旅的决定。
“干的真是漂亮啊，苏尔伦！”
雅典娜在心中赞叹，神明的考验无处不在，而且有着很多陷阱，苏尔伦无论怎么选，都是错误的，一定会让本来支持他的神明怀疑自己的选择。
神明给出的两个选择，无论是真的顺从了海王波塞冬的离谱要求，还是黯然退出阿尔戈号的冒险，都会让神明们看到苏尔伦身为人的软弱之处。
只能在神明的规划下，做出自己的决定。
这样一个尚且有着软弱性的孩子，又如何能够承担那般重担呢？
神明们——
不，宙斯一定不会允许的！
这一考验，最重要的不是选择题，因为它从始至终就是一个选项。
不要顺从神明，也不要让其他人帮自己做出决定。
若是事事都要顺从神明，那又如何能够做到规诫众神呢？
这就是宙斯想要看到的，也是期望苏尔伦可以做到的。
毫无疑问，苏尔伦，踏出了至关重要且正确的一步。